湯匙殺人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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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邊電話響起,鈴聲刺耳地劃破假日午後。

掛上電話,將頭埋在棉被身體蜷曲,做一番無謂的掙扎,深呼吸好幾口氣後爬下床。
「這一天還是來了阿」, 喃喃嘀咕著 ,沒有太多驚訝的情緒。

可以這麼說:生理上,他是今天離開的;但除了僅存的鼻息與心跳,他早已在每日生活中,一點一滴逝去。


阿雄來到宿舍前,擔任社區保全。
每天準時早上七點,穿著白色的制服,站在大樓門口和每位住戶道早安,接著巡視社區情況,察看監視器畫面,確認是否有突發狀況;晚上七點,和同事交接後準備下班,回到在公司附近租的小雅房內, 獨自吃著晚飯, 喝點小酒邊看電視,直到睡著。

一個人,日復一日地生活著。

直到社區新上任的管委會將他fire。丟掉的不只是一份工作,同時也切斷了唯一的社交網絡和生活重心

失去對明天的盼望

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喝酒,一整天不吃東西也不會感到飢餓,喝到茫然直到睡著,凌晨三四点就醒了,然後再也無法入睡。不停地看著時鐘,對黎明的來臨充滿恐懼,對清晨的第一聲鳥叫產生绝望。

每天在房間內獨自喝酒,只有藉此才能麻木那些壓力與苦悶

直到積蓄消磨光了,被房東趕出去,來到遊民收容所,輾轉介紹到我們宿舍。

第一次看到阿雄,外表年約七十( 實際年齡才五十多歲。 ),身體瘦得只剩骨頭,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。

入住後,他每天早上出門,扶著龍山寺的紅磚牆,走出據點長長的巷子,拖著緩慢的步伐,沿著和平西路走半小時到就業服務站。

他說,希望好好做事,重新生活。

但誰要僱用一個看起來七十歲的瘦弱老人?

「回去等通知」、「我們想找年輕的」、「這工作不太適合你」,努力找工作的他,得到這樣的回覆 ,一次次的挫折讓他越發抑鬱,無處宣洩,沒有朋友、家人的陪伴支持,僅有酒精可以依靠,得以暫時從這些苦悶與焦慮解放。也使原本身體就不好的他,更加虛弱。吃不下飯,大小便失禁,全身無力,最後因跌倒受傷送醫。在醫院休養幾天,稍稍恢復精神的他,重新開始找工作,但面試幾次下來,結果仍是四處碰壁。陷入找工作、被拒絕、灰心挫折、喝酒、身體虛弱的循環。每次的循環都是不斷往下墜落的過程。

阿雄常常坐在據點門口的藍色塑膠椅,每當我經過他都會很有精神的說「你來啦」,偶爾和我聊上幾句。

某天下午我倆閒聊到一半,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,抬起頭看著遠方,沈默幾秒後說,「我以前年輕是空軍,在營區的時候學會修理飛機,退伍就到遠東航空做飛機維修技師,之後換過幾份工作,也曾經在保一總隊、東園街派出所做警察…」這是我唯一一次,看到他身上的光芒。

之後,不知什麼時候開始,他漸漸不太說話,頭越來越低,目光注視著地板,日漸憔悴。每次要經過門口時,我都感到壓力,他沒說話,沒有伸手向我求助,卻可以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股龐大、足以將人吞噬的無助與鬱悶。像短片「湯匙殺人魔」,大家可能覺得這是一部搞笑又荒誕的故事,短片裡的主角睡覺、走路、洗澡、發呆等任何時刻,湯匙殺人魔都可能出現,用看似最沒效率的方式,慢慢折磨,令你抓狂。我覺得這才是最可怕的,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股恐懼和焦慮會向你襲來,你沒得逃跑、無從抵抗,也沒有任何人幫助你,直到你終於受不了,終於可以為自己做最後一個決定。

阿雄就做了這樣的選擇。

他拒絕進食。漸漸的,開始失去現實感,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、以為今天有人要來看他;大小便失禁使得身上和床鋪都是味道;身體虛弱,走路困難,幾乎都躺在床上

這令身邊的我們著急不已,室友每天買東西給他、勸他吃飯;我和社會局討論過後決定將他交給養護所專人照顧。

轉介到養護所前必須要完成全身健康檢查,我推著輪椅帶他先去健保局辦健保卡,再到醫院掛號、排隊,診間等候人數五六十位,我們等了兩個多小時, 當有個人正在身邊逐漸逝去時 ,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時間如此緩慢。基本的量血壓、視力測完後,要到一樓檢驗科抽血,阿雄因沒什麼吃東西、喝水,血流速度慢,一個針筒的血抽了有三分鐘之久;最後是要採糞便和尿液檢體,可是他根本沒進食,哪來的檢體,要怎麼完成健檢,去養護所接受照顧?

醫生說,先把試管帶回去給他試試看,下周來看檢查報告。

那天是週四,我到現在還記得。兩天後,阿雄離開了。接獲消息的當下,有些遺憾,老實說除此之外沒有太多驚訝的情緒。

生理上,他是今天離開的;但除了僅存的鼻息與心跳,他早已在每日生活中,一點一滴逝去。

處理後事,是面對一個人離開的開始。沒有時間感到悲傷,事情會推著你前進,聯絡警察、家屬、法醫、葬儀社,在在告訴你他真的走了。

警察是第一個到場的,他問了些問題,了解阿雄的狀況,然後對著阿雄的身體拍照。在等待檢察官進一步指示前,警察先去叫了清新的飲料店外送,一個小時後,接著是送晚餐來的,他點了萬華有名的「麗珠什錦麵」,知道的就清楚這家店出名的要等很久,一個便當要三四十分鐘以上才可能買到,警察還大方地請我吃麗珠的炸排骨。

看來他已經很熟悉處理這種案件了呢。

我們邊吃飯邊聊天,我提到阿雄以前也是在萬華當警察的事,員警沒有說話,我心想阿雄當警察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,果然還是不太可能認識阿。
警察靜默幾秒後說:「難怪,我覺得他的名字和年齡好像我認識的人,原來真的是他!」員警說阿雄和他以前曾一起在保一工作過,阿雄是他學長。

接手處理到曾經的同事逝世的案子,不知道那位員警心裡怎麼想。

然後阿雄的家人來了,他的大哥大嫂和姪子,阿雄自己沒有結婚。大哥年紀大,身體不好、行動不方便,拄著拐杖進房間,一看到阿雄的身體便留下眼淚。我和他們說阿雄這陣子在芒草心這裡的生活,希望讓家人了解。家人也和我說著他們以前和阿雄的回憶點滴。大嫂說,「或許這樣平靜的離開,對他來說也是好事。」

(記於2016.11.2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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